金华新闻客户端: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谨以此文悼念恩师施明德先生
日期: 2022-08-16 作者: 供稿单位: 金华新闻客户端

       [编者按] 8月12日凌晨4时,108岁老画家施明德走完了他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施明德,字俊辉,东阳人,1915年生,早年就读于国立英士大学艺术专修科及政治系,此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及中国画创作,曾为金华侍王府纪念馆临摹复制全套壁画。



       施明德自小爱山水而画山水,青年及中年时期既研习传统又执着于真山真水的写生,足迹遍及浙东、浙南。潘天寿、诸乐三、陆俨少等诸位先生赞许其画并为之题签。上世纪80年代后,施明德游历名山大川,画风渐变。2002年后画风再变。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肖峰评价,施老的画,早期作品偏重法古人,中期作品则偏重师造化,而晚年变法,胸中丘壑终成笔下风云,形成了个人风格。



       从十几岁画到100多岁,施明德孜孜不倦作画90年,一生创作了近两万幅作品。2010年,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发行《施明德画集》;2013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为其出版发行“大红袍”《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施明德》,由金华市政府、人民美术出版社、浙江美术馆、浙江省美协联合主办的“丹青回首八十年——施明德画展”在浙江美术馆开幕,35幅作品被浙江美术馆永久收藏;2015年,浙江美术馆举办馆典藏系列之“施明德百岁人生艺术展”。此外,他将70余件作品捐给浙江美术馆,另捐赠给金华市博物馆、东阳市博物馆、永康市博物馆合计30幅左右作品。



       施明德是一位淡泊名利、寂寞求道、颇有建树的画家,也是一位热爱家乡、待人谦和、诲人不倦的良师益友。“寿高、艺高、德高”,是对其的中肯评价。

       “父亲生前经常说:生命有限,艺术无垠。我认为父亲已然完成了他的使命。”施明德的儿子施晨光表示,因疫情,父亲的后事一切从简。谢谢曾经给过父亲温暖的所有人。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谨以此文悼念恩师施明德先生

林友桂/文


       在上大学之前,我基本上是个书呆子,没有任何课余爱好。因为做过油漆匠的父亲喜欢画梅兰竹菊,受他影响,我小学初中的书法课表现还不错。1984年9月,我在浙师大物理系读大二,这学期我们突然有了国画、音乐、书法三门选修课,我那时特别激动,一下子全部选了。书法课是金鉴才先生教的,国画课给我们上课的就是施明德先生。先生身着蓝色中山装,脚下是一双黑色布鞋,戴一副玳瑁色的眼镜,发型酷酷的有点卷曲(后来才知道是天然卷的),说话带着浓重的东阳口音。



       记得第一次上课,他就把我的一张小画用图钉钉在墙上展示,说我画得气魄大,我很受鼓舞。那时我们绝大部分同学是零基础的,用笔用墨的习惯也不好,但只要我们有一点可看的地方,他便会抓住优点鼓励我们。

       我们国画课上用的纸,是先生帮我们买的,每人一学期只出五毛钱,到期末的时候先生说钱还有结余,又买了纸来分给我们。他自己每周上课的课时费总共只有60元,却经常掏钱给我们买颜料和画册。同学李英翔买不到合适的胭脂,下一次课他便从家里带了胭脂颜料送她,后来先生还买了恽南田的画册送她。除了教画画,他也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平时提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个人人品不高,画品就不可能高。”

       教我们时他已经70岁出头,每天从市区步行1个多小时到浙师大,上完课后再步行回去。那时从市内到师大是有公交车和校车的,但先生喜欢步行。2008年回到师大教书,受他的影响,课余有空我也喜欢在田野上行走。金衢盆地近山处多为丘陵地貌,走在乡间,有常绿的松林,也有四季不同的花朵,以及鸡犬相闻的农家田舍,走在这样的地方就像是走进先生的画里。



       那时印刷品质量差,用笔看不清楚,先生便经常拿自己收藏的张书旂、周一云、杜如望、厉经纶等人的真迹给我们临习。中国画张挂到墙上,需要一点技巧:卷着先挂好,然后两手分开虚握画轴慢慢放下来,收回来则是相反的次序,最后卷回去时绳子缠绕几圈后打结的地方必须在天杆上——先生除了教我们画画,也教我们这些非常实用的知识。由于我是班上做得最好的,后来他便经常让我负责挂画。有一次有个同学不小心,将一块浓墨弄到了一张名家的画上,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望着先生不知所措,哪知先生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于画得比较好的同学,他经常会主动把名家的画借给他,同学朱学就经常把先生藏的整张四尺的周一云的《紫藤八哥》挂在寝室里临习。甚至他会把画送给我们——他不但会把自己画的送给我们,还把他收藏的画也送给我们。我手头有一张非常喜欢的杜如望小画,还有一张周一云的荷花,就是他当时送我的。先生不仅送画给我们,还要带我们去他熟悉的书画家家里帮我们要字画和印章,记得我有一方名章是毕民望先生给我刻的,就是先生帮我要来的。

       我的同学朱学回忆说:“有一次老师说带我和林友桂、李英翔同学一起去衢州,看望老画家周一云。当时周一云在衢州已是赫赫有名的,非一般人能接触,他的画在当地卖得很贵。那时我们四个人是坐火车去的衢州,到了周一云家一番寒暄之后,施老师就指着我对画家说我很喜欢画牡丹,想请他画一幅牡丹让我现场观摹一下,学习学习。画家答应了,铺开纸,画了一幅牡丹——两朵花一个蕾,看他寥寥数笔信手拈来,让我大受启发。老师看他搁下笔,就请他把款落了。然后,他又拉着李英翔和林友桂说干脆给他们每人画一幅吧。于是画家又重新提笔调墨画了两幅。最后老师又请画家在三张画上都盖上章。这样,在画家家中吃完中饭后,我们三人一人抱着一幅衢州名画家的画回校了。”



       当然,他送画给我们,目的是让我们更好地浸淫在艺术的氛围里——即便是到了近年,他的画已经卖到数千乃至上万元一平尺时,他依然会送画给我们。在身边的每个人为经济利益所驱动不由自主地变得功利起来时,先生依然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他让我们相信了人生之中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今天,当我面对自己的学生时,时常觉得很惭愧,我无法像先生一样,能完全忘我地奉献一切。先生在写给朱学的信中说:“游过名山大川,气魄才能大起来,要成为一代大画家,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才行。”

       先生多次带我们去北山写生,70多岁的人走起路来,我们这些20岁的小青年根本跟不上,他会经常停下来等我们,然后给我们讲如何去画树石山坡。朱学还记得第一次写生的情景:“北山写生,黄色的油菜花,粉红色的桃花,江南气息很浓。我们背着画夹紧随施老师的身边。第一次出去很兴奋,但都不会写生。先看施老师示范,然后我们跟着画。虽然画得一塌糊涂但还是感觉收获满满的。在回来的路上,头顶上一直有鸟声,婉转嘹亮,像是在歌唱。感觉就是一直跟着我们,我们走到哪它就唱到哪,抬头看时却又找不到踪影。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鸟,问老师,施老师说这是云雀。哈,跟着老师就是长知识。”记得有次写生回来很晚了,我们摸索着走在路上,夜山苍茫,深山之中一户人家亮着灯光,先生说,这就是黄宾虹先生的山水,一处亮起来整张墨黑的山水便活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先生这样

的人,便是给慧识未开的我们提供光亮的人。

       先生常常说为人要有情有义,他看重师生情义,同样看重山水之情义,他不是为画画而画画,他是先有山水之情义,才有山水之笔墨,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使得他的画生机勃发。他经常引用黄宾虹先生的一句话: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心物合一的道理:不是所有人眼中的山和水都是美的,但先生眼中的山和水肯定是美的。

       浙师大毕业后我去温岭中学教书,开始几年我还坚持画画,经常把习作寄过去请他指点,先生每次都及时回信,除了直接给我改动画面,还附上示意草图指出哪些地方不对,哪些地方可以提升。若干年后,当我在微信上审看学生拍摄的照片,我都尽量在截图中标出问题所在,他们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老师的老师也这样做。有一次我写信过去,过了好几天先生才回信,信中的第一句话是:“友桂弟,我刚从杭州住了几天回来,一下子收到20多封信,先回你的。”


       先生尽管经常送画册和画给我们,对我们如此慷慨,但他自己是非常节俭的。他给人写的信,大部分的信封都比正常的要短一截,表面也很粗糙。它们都是先生用人家寄给他的信封,拆开后反折,再糊成一个新的信封。先生用的好多信纸也都是来自练习本或挂历上的纸张。

       因为读的是物理专业,我一直希望找到在艺术和物理之间的平衡,后来我开了影楼,又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无论我在哪里,先生总是给我勉励,他的视野之广阔,是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在电影学院读书时,由于我离开了教师岗位,没有工资收入,他担心我经济上可能有问题,一下子寄来了十几张画,让我卖掉换钱。我把画拿给宿舍的同学看,他们都不信天下有这样好的老师。

       先生给我的信,我毕业后头几年基本上谈论的都是绘画方面的,后来随着我的工作、学习方向的转移,他也扩大了内容,慢慢地我惊奇于他学识的博大了。比如在电影学院学习时,他给我其中的一封信中,谈到的内容不仅涉及绘画,还涉及经济、历史、影视、传统文化等方面。



       在考上电影学院前,曾有段时间我专门为《都市快报》撰写人文地理专栏,先生非常支持我写这样的文章。记得有篇写温州铁匠的,他对此评价很高,这也给了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先生对中国电影的认识其实也影响了我,到后来我开始带学生拍摄非遗短片,才感觉摸到了正道,恰好把电影技术用于记录、传播优秀传统文化上了。这件事情说明先生的眼光非常深远,他是一个少有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生长出来的没有被纷繁的现代社会影响的人。这一百年来,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的确出现过传承危机的话,那么先生就是这最长的接力棒,他是一个几乎没有被所谓的创新理念扭曲过的人。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对于教学工作的热情,也完全来自于先生的传承,我对学生的态度有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先生培养我们的润物细无声的态度。惭愧的是,我们连他的万分之一也不能做到。先生寿高108岁,从认识先生直至他去世,这个时间跨度为38年,我感恩这一生最好的时光里能遇到这样的良师,这是我的幸运,也是先生所有学生们的幸运。



       跟同学李英翔通电话,电话那头,她已泣不成声。她说,拿先生跟她的合影给人家看,人家都说像父女。是的,先生对待我们这些学生,就像慈父。8月14日,我在殡仪馆送走了先生,悲痛之后,作了一首七律:

       三十八年情义殊

       月圆驾鹤踏归途

       吾师笔墨惊风雨

       何处阴晴出婺衢

       却忆少年多呓语

       尝经世事也糊涂

       先生指点迷津后

       满目青山是画图

       此时突然想起了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那中间伟岸高耸的主峰不就是先生的象征么?主峰上的一挂瀑布,富有力量地泻向人间,这力量来自群山之中的溪水数百里的积累与奔涌——这种积累我们是看不到的(这跟先生经常引用《林泉高致》上的“断其派则远”来教我们画瀑布的道理一致),当我们抬头望时,当空飞跃的白练使得山色愈发凝重起来。

       高山仰止,先生千古!

       作者:林友桂 浙江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浙江师范大学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金华新闻客户端










编辑:蒋红跃


最新消息
点击排行
返回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