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用百余首诗,重新发现江南
沈苇身上,有某种戏剧性和传奇性。1988年,他从太湖畔的丝绸之府,湖州下面的一个小镇练市出发,坐了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沿丝绸之路西行,来到新疆。那一年,他23岁,从一个远游者变成一个远居者,从此个人命运与那片土地紧紧连在一起,他也为遥远的新疆大地写了很多诗和散文,出版了20多部诗文集。
30年来,在西与东、水与沙的地域切换中,沈苇有时称自己是拥有“两个故乡”的人。
2018年底,他终于回到了江南故乡,在浙江传媒学院任教,并成立沈苇工作室。
“仔细一想,我热爱的西部我已不在场,再也无法亲历它鲜活或滞缓的日常;我回来的江南,也不是年少时的江南了。只有这么多年走过的路,是我独一的、他人难于复述的路。”
回到江南的第三年,他就捧出了一部新诗集——《诗江南》。“游子归来,重新发现江南”,这句话,就出现在《诗江南》的封面上,这也是沈苇为自己“第一故乡”创作的第一部诗集。
西部与江南
内心的重建没有止境
钱江晚报:挺喜欢你写江南四时风物的一些诗,比如《水乡食鱼歌》,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写树,写蚕茧、种菜等等,如今重新回到江南,是否感到一种欣喜,亦或有些儿时风物,有如今难觅的失落?“游子归来,故园蚕丝,添他一份缠绵和惆怅”,这样的心怀,是否独独江南才有,才适宜?
沈苇:这种“心怀”,不可能是地域的独有。诗歌只停留在“风物”层面,也是不够的,因为文学不是地方主义的土特产。地方性是好的、迷人的,但地方主义是要反对的。所有对“独有”的认定,最后可能变成了局限和限定。
诗歌中有地域性,并不意味着对“去地域化”的放弃,恰恰是朝向“去地域化”的不断努力。人还有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呢。男诗人能写出温柔缠绵的诗,女诗人也能写出豪迈刚烈的诗。诗是雌雄同体的。
钱江晚报:您是湖州人,诗集第一辑《故园记》的诗,是献给家乡湖州的,你在诗中写道,“人到中年,你仍拥有儿时的万亩波顷”“再一次重建自己内心”,你的一些诗中多次提到“重建内心”,你在“重建自己内心”方面,完成得如何?
沈苇:每个人都随身携带语言、死亡和故乡。新疆30年,是一个“在他乡建设故乡”的过程,现在,一个“他乡的本土主义者”离开了,但留下了写新疆的十几部诗文集,这是一种过往的“纸上重建”。“还乡”之举,本身就是一次“重建内心”。故乡在哪里呢?当然首先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就像父母一样,是唯一的、不可选择的,但同时,故乡可以变小,变成我们随身携带的行李。
所谓的“还乡”,还有更高一个层面,鲁迅说“呜呼呜呼,我不如仿徨于无地”,诗人诺瓦利斯说“人类怀着乡愁的冲动四处寻找家园,哲学的本质即是精神还乡”,佛经说“无所住生心”……都指向更高意义的“还乡”。
因此,“重建”是与“精神还乡”联系在一起的,它是语言的行动,词与词的碰撞,诗的发生,是诗学和哲学意义上的。哪里有坍塌、破碎和毁灭,哪里就有“重建”。在个人的地域变迁和时代急遽变化带来的眩晕感中,“重建”是无止境的。
钱江晚报:当江南拉近,不再是遥远的、想念中的故乡,“她”随时看得见,摸得着时,没有了这审美的距离,你的心态和情感发生过怎样的变化?
沈苇:近与远是相对的,更多是一种混溶和同在。有天涯咫尺,也有咫尺天涯。现在大家都喜欢说“诗和远方”,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这几个字,我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难道近处就没有诗、没有“远方”了吗?
当然,面对第一故乡,归来者可能有了一点与众不同的目光。
我曾经逃离一滴水的跟随,被一粒沙占有了三十年,如同做了一个漫长却转瞬即逝的梦。而现在,我要做的是,用一粒沙去发现一滴水,用一片沙漠去发现一条运命之河,用海市蜃楼去拥抱江南的山山水水……
或许,我还可以用一双沙漠木乃伊的魔幻之眼,去重新发现江南,看看自己能否看出一些新景致、一个新的沉潜的世界。
过往到当下
与几千年的诗人“交往”
钱江晚报:从古至今,您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是谁?最喜欢的江南诗人是谁?他对您的诗歌创作和精神世界发生过怎样的影响?
沈苇:这个名单很长,难于一一道尽,我只说具体的。
去年我最大的阅读收获是汪元量,南宋诗人、宫廷琴师。1276年临安沦陷、南宋灭亡,汪元量随三宫三千多人北涉大都,直到1288年南还,最后不知所终。这十几年中,汪元量写了大量纪实性的诗歌,忧国哀民,幽愤沉痛,目击成诗,直入人心,堪称宋元“诗史”。
从杜甫到汪元量,再到元好问、龚自珍等,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中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狭隘化、庸俗化了的“现实主义”,要向这个伟大的古典传统学习、致敬,承继并重返这个传统。
至于当代,我与几代江南诗人都有交往,有的保持了数十年的深厚友谊,这是回到江南后倍感欣慰的一点。新疆时期的我,爱阅读江南地区优秀诗人的作品,其中的纯粹、通透和语言的考究、精准,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能够使我免于长期“孤悬塞外”可能带来的心灵和语言的萧瑟与粗糙。
钱江晚报:《诗江南》中收录了好几首写江南小镇的诗,你写到了南浔、塘栖、西塘、乌镇、周庄、同里、木渎、黎里,你对江南小镇有一种怎样的整体印象?又怎么看这些小镇的文化差异性?它们能在不同的角度上勾起你的诗情吗?
沈苇:关于江南小镇,我曾写过一篇长散文《江南六镇》,发表于《十月》,写了浙江和江苏各三个小镇。
有人认为江南小镇大同小异,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是这么看的,因为这个“小异”并不小,譬如南浔的中西合璧,与乌镇的主题公园式、西塘曾经的原生态,相互之间的差异还不小。
这些小镇、古镇,都是构成江南魅力的重要部分,是人们可以停靠、栖息、使自己慢下来的地方。小镇虽小,五脏俱全,生活也方便。
我大概在新疆呆久了,现在对“小”的事物越发有兴趣了:小镇、小村、小路、小河、小鸟、小树、小草……新疆是一种“大”,而江南充盈着“小”。所有具体、细微、值得珍视的“小”,构成了江南之“大”,构成了广义的“大江南”。
钱江晚报:古往今来很多著名诗人为杭州写下了诗,作为一名新杭州人,你是否有写“杭州诗”系列的打算?目前有自己认定的代表作吗?
沈苇:我写杭州的第一首诗是1986年的《在西湖鲁迅雕像前》,那时还在浙江师范大学读书。
在新疆时也写过几首,还写过《女士们的西湖》等散文。返乡后,这两年写了不少,如《良渚的曙光》《西湖》《剃度记》《钱塘江》《在黄公望隐居处》《超山》《塘栖》《杭州2021》等,大多已收入最新出版的《诗江南》中。杭州一定会持续写下去,也许只完成一个“系列”是不够的。
至于代表作,自己说了不算,那是要时间说的。
来源:《钱江晚报》(2022-03-13 A0005版:小时·人文读本)
编辑:蒋红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