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网:《登春台》:世情书写与生命哲学
日期: 2024-06-14 作者: 供稿单位: 中国社会科学报

       格非的新作为什么叫《登春台》?我想有多方面的原因。他之前有部长篇小说聚焦乡村,名为《望春风》,这部新作着眼都市,起名《登春台》,从题材到书名都有互成掎角之势。此外,该小说的四个主人公所属公司的总部位于“春台路”,当他们陆续出场,故事展开,恰如《老子》中写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也有一定的寓意。这个书名还让我想到唐代齐己《早梅》中的两句诗:“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在思想意蕴方面,《登春台》与这首诗实际上也互通款曲。


  初读《登春台》,我有点疑惑,格非为什么要写这四个看起来不甚出彩的人物?网络时代提升了人的兴奋阈值,粗看之下,许多事都显得寡淡无奇。反复思量,我才品咂出《登春台》蕴含的当代中国人独特的心灵况味与处世哲学。这四个人物的选取别具匠心。他们的年龄、身份各异,有“90后”女孩沈辛夷,有“50后”的老者周振遐,有大西北农村来的逃亡者窦宝庆,也有历经荣辱沉浮的京城白领陈克明。由他们辐射出去的人际关系网,覆盖了中国社会各个领域与阶层,蕴藏丰富的时代生活信息。他们代表了不同的人生阶段,承载着不同的人生使命,仔细推敲,还可见他们身上分别侧重展现了“恩怨情仇”四个字:陈克明与尹静熹之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蒙周振遐的“知遇之恩”;沈辛夷与母亲之间的怨怼与和解;周振遐与姚芩的忘年交与黄昏情;窦宝庆为被**的姐姐复仇及伏法。每个人身受和彻悟一个侧面,合起来就是一部当代中国的世情书。穿越纷纭的世情而趋向终极的追问,《登春台》则堪称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史。


  小说的“序章”即来了一场“灵魂拷问”:“在陷入昏迷之前,周振遐仿佛听见一个遥远而庄重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向他提问,并催促自己诚实地予以回答。”对于“死之于汝,可惧否?”周振遐毫不犹豫,答曰:“不惧。”至于“汝之一生值得否?”周振遐思量片刻,断言“值得”。整部小说讲述的,正是这种“人间值得”的思想。书中的四个主人公,各自经历了人生的磨难,或许人生在世就不可能不经风霜雨雪。但他们没有逃避,在彼此的联结与帮扶中,各自度过了危机,就像齐己《早梅》中所写的那样,草木经冬,一度枯槁,但春回大地,应律而发,依然蓬勃葱茏。这种生生不息的热情和力量,彰显了中国人顽韧的入世精神、执着的此世思想,还有某种具备中国文化特色的向死而生的哲学。


  《登春台》的结尾写到,周振遐被抢救回来后,仍然会午夜梦醒,不时想到死亡,并且引用了托尔斯泰《忏悔录》里那个著名的比喻:人生就像悬挂在濒死的险境中,看着黑白二鼠日夜啃啮自己牵拉的枝干,从蜂巢滴入口中的蜜,也不那么甜了。在此种体验上,周振遐跟托尔斯泰相通。但问题是,托尔斯泰由此走向宗教信仰,而周振遐的解决之道,却是更深地返回尘世生活。托尔斯泰甚至把尘世的亲情和艺术都当作蛊惑他远离人生真相、阻碍他献身真道的遮蔽物,需要被当作幻象而破除。周振遐与之背道而驰,他把托尔斯泰弃若敝屣的东西更紧地拥抱入怀。在度过昏迷出院后,周振遐显得更入世,更和光同尘,更豁达大度,更情满人间。他仍然能感到死亡的阴影,但他在很多细微处变化了,不再为不成器的儿子糟心,不再抗拒女邻居的家长里短,对于曾经看不上眼的中国月季也慢慢接受,他和姚芩谋划着,要去探访魂牵梦绕的故里。


  这就是独具中国文化特色的生命意义取向,俗世即是终极。看着春雨过后顽强钻出地面的紫花地丁,周振遐想到了自己一生的夙愿:“竭尽全力去做一个渺小的人,一个被忽视的人。”这里面最打动我的是前半句,哪怕是个渺小的人,也要“竭尽全力去做”。小说里贾连芳的口头禅是“生活就是拼命”,她屡败屡战,到老仍梦想东山再起。这跟穆旦的诗句,“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也有点相通。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们,都是这样负重前行,但不作出尘之想。饶有意味的是,这四个人是因为周振遐的那场差点致死的昏迷而更紧地联系起来,也是在此事件后迎来生命的改观。他们仿佛共同经历了这场寒冬般的考验,然后像紫花地丁般复苏而“登春台”,这也是中国式的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学的写照。点化他们内心坚冰,唤醒他们灵魂新生的,不是超越性的神意,而是人间的彼此联结。


  周振遐的公司叫“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公司创始人蒋承泽认为,“世界上那些看似没有什么瓜葛的事物,实际上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尤其是在万物互联的大数据时代,这种关联变得更为直观。例如,从自来水公司得到的用水量变化数据上,警察就可能破获某起刑事案件。后来周振遐也领悟到了,从理论上说,每个人都是“所有人”或“其他人”。尽管这个时代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与他人建立关联,不仅是藏匿着秘密的窦宝庆如此,上班的人潮中那些冷漠的白领们如此,甚至周振遐的内心也时时在应酬场合隐秘地呐喊着离去,但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所有的困境,仍然只能在与人的联结中得到解救。


  由此,我们看到《登春台》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充满张力的作品。它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也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就像周振遐既喜欢独处,又爱好坐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观察陌生行人的表情,揣测他人的命运。它写了周振遐时时感到死亡的阴影,也写了蒋承泽念诵卢克莱修的名句“死亡所至,我不在彼;我之所在,死亡不至”,安然辞别人世。它张扬“竭尽全力去做”的人间本位主义,但也探讨了仰望“恩典”的超越性思想。第一次是陈克明和尹静熹之间的闲聊,讨论人生在世获得幸福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尹静熹否定了“奋斗”“智慧”等选项,而归因于“老天爷的脸色”,“如果老天爷的心情不好,不让你获得幸福,那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后来在听鹂馆的读书会上,又借着薇依的思想,重申了“没有恩典,就谈不上幸福”的观点。两种说法雅俗有别,但其实内在相通,中西合璧。


  《登春台》整体上都是这样。它有俄国经典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气场,开头那句“每个人降生的那一瞬间,都是极其相似的,但离场的方式各有不同”,自然有向托尔斯泰致敬的意味,小说中随处可见的长篇议论,也透露着像19世纪小说那样深刻认识世界的雄心,但它又是紧扣当下中国社会脉搏跳动的作品。它写出了在时代变迁中,世界经历复杂的重组、颠倒和置换,许多人的生命轨迹被改变,但也写出了终极问题亘古长存,因而是部穿越世情风味,抵达中国式生命哲学深处的耐读的小说。


       作者:黄江苏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编辑:蒋红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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