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中期,兰溪范浚(1102-1150)的“性理之学”、金华吕祖谦(1137-1181)的“性命之学”、永康陈亮(1143-1194)的“事功之学”、金华唐仲友(1136-1188)的“经制之学”,注重实事实功,强调经世致用,兼重经史,形成了以学者家乡命名的,具有区域特色的,有一定学术规模的儒家学术思想体系——南宋婺学。南宋婺学诸子在婺讲学,育人传道,深刻影响、塑造了婺州地方社会,对促成“礼义修明,风俗淳美”的婺州之风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南宋时期,科举制度造就了大量的士人群体,加之“官多阙少”的问题愈发突出,使得大量官僚、士人长期居乡,“贤大夫从官者,居官之日少,退闲之日多”。在婺州,以范浚、吕祖谦、陈亮、唐仲友及其门人为代表的一大批士人长期居乡,共同组成了生成和传播婺学的核心群体。他们的居乡生活并非安分平淡,而是积极参与到婺州的社会教化、社会交往与公共事务当中。婺学也随着婺学诸子的社会活动下沉到地方社会当中,使本地民众,尤其是地方富户加快了士人化的进程。
宋代是一个属于典型的尚官社会,“对于科举出身的士大夫,朝廷十分尊重,社会也寄予厚望”,官私学都十分发达。但在南宋初期,伴随国家政治权力的一时失控,以官学为重心的国家教育机制陷入颓废与衰落,而从北宋中期就兴起的民间私学则迅速发展。南宋士大夫在各地积极开办书院,填补国家权力衰退后的空白。由此,南宋的教化重心开始从官方控制向民间社会下移,教化对象和渠道也从州县府官学士子向民间大众转化、延伸。开办学馆、书院等私学,是婺学诸子社会教化活动的主要载体。婺学诸子多以“以道业诲人”的儒师形象出现在历史场景中,范浚、吕祖谦、陈亮几乎一生以传道授业为己任,在乡办私学,开展民间教化活动。

范浚图 陈起画
有“婺学先声”之称的范浚,在兰溪香溪南山之北开设香溪书院,聚徒讲学,因书院东傍宝惠寺,又称宝惠书院。范浚门人高栴记录了乃师讲学时的盛况,“四方从游之士,必教以孝弟忠信之行,物理性命之学。自远负笈而至者,不胜枚举”。

吕祖谦图 陈起画
吕祖谦于乾道六年(1170)八月,集众会讲于金华城西的“丽泽堂”。此后吕祖谦除了往临安短暂居官外,至去世为止,前后大约十年居乡讲学大多集中于此。吕祖谦声名大噪,远近慕名而来的学者络绎不绝,叶适回忆道:“近世大儒吕公出,而人以理著,四方英俊,岁常数百千人。”据田浩统计,吕祖谦所教学生总数至少上千人,他称其是孝宗乾、淳年间最杰出,最受欢迎的教师。

唐仲友图 陈起画
唐仲友早年官运亨通,被朱熹弹劾后,奉祠归乡。此后“遂不出”,只在乡讲学为事,“从游尝数百人”。据明人郑柏《金华贤达传》载,唐仲友开席授徒,至多时“学者云集至四百余”。他实际招收的学生应超过这一数量,说明他在婺州颇受欢迎。

陈亮图 陈起画
陈亮于乾道八年(1172)参加礼部试失败,加之“贫日甚”,只得退居家乡永康龙窟,设立保社,“欲托于讲授以为资身之策”,以开馆教书来谋取生计。不多久“学者多归之”。他在家开馆授徒长达十余年,门生遍布金华、永康、义乌、浦江、兰溪、缙云、东阳、黄岩诸县。
除了婺学诸子外,其门人亦积极参与开馆讲学的活动。吕祖谦的门人不仅继承乃师的衣钵,亦有仿效乃师聚徒讲学并闻名于当时。金华人叶邽“受业吕成公之门”,以其得于吕祖谦者,教授后来的南宋名臣、朱子高足徐侨。金华人叶秀发“师事东莱”,著《论语讲义》以教训诸弟子,“一时钜儒皆相器重,愿与之交”。东阳赵彦稢,与弟彦秬师事东莱,其父公藻为子弟举业,在乡创友成书院,特地延聘东莱到此讲学。唐仲友弟子义乌人傅寅学识渊博,能调和唐氏与其他学者的分歧。在唐仲友逝世后,傅寅曾接受过吕祖俭的邀请,为丽泽书院的学生授课。傅寅门人傅芷,淳熙五年(1178)进士,精于经史之学,“从游之士极盛”。唐氏再传吴儒宗“通群经,精举子业,文尚理致,经其指授者,多占魁选”。
婺学诸子在婺州如火如荼的教育活动,是南宋科举制度对地方社会产生强烈影响的写照。丽泽书院能在婺州乃至整个南宋发挥巨大影响力的最主要原因,就在于吕氏极擅举业教学。吕祖谦不仅不排斥讲授举业,并且还编撰了大量供士人应试的科举教材。吕祖谦得到婺州本地士人和富户家族的青睐,纷纷将子弟送到东莱处问学。其门人中,婺州籍士人过半,陈傅良提到,东莱讲学,“天下之士靡然从之,而其所居乡诸生能自表见者为多”。有学者统计,东莱门人有明确籍贯者近166人,婺州籍者98人,占比超过六成。在吕氏的讲授调教下,其婺州门人有33人进士及第,中举率超过三成。若按吕祖谦生前十五年的教学生涯(1167-1181)来统计,其间共开科5次,婺州有39人中举,属吕祖谦门人的有9人,占到23.1%。也就是说,在这十五年间,婺州平均4个进士中就有一个是吕祖谦的门人。这样的成就,是当时其他私学无法比拟的。据李兵统计,在南宋四大书院中,以东莱门人的进士及第率最为出彩,远远高于其他三家。吕氏婺州门人中举后,大都进入仕途,其中不乏政坛显宦,治世之臣。如东阳人乔行简、葛洪都官拜宰相。义乌人毛炳、朱质亦位极人臣。无怪乎真德秀如此称赞吕祖谦:“成公所传,中原之文献,其所阐释,河洛之微言也。扶持绝学,有千载之功;教育英才,有数世之泽。”
婺学诸子的讲学活动虽以科举应试为主,但他们亦将此作为传播自身学术的重要途径。在当时理学家看来,以科举应试为目的的读书太过功利,颇为朱熹、张栻等知名道学人士所斥。吕祖谦亦表示“科举之习,于成己成物诚无益”。但他清楚地知道,若办书院不讲习科举,几乎不能招到学生。朱熹就曾因只讲经学,导致“此间来学者少”,吕劝他不如“放此接之”,但为朱熹婉拒。与排斥科举教学的朱熹不同,吕祖谦认为,士大夫大可以利用科举讲授,来传播理学思想。在《左氏博议》的序言中,吕氏就曾吐露真实想法,“假课试以为媒,借逢掖以为邮”。他将举业教育视为“中介”,以其为载体,达到传播学术,扩大理学影响的目的。在其授课内容的规划中,科举时文占比并不重,更多则以经、史为纲,“一经一史为常课,而以诗文之类为余课”。美国学者包弼德就指出,吕祖谦“已经跨越了一些理学家认为不应跨越的界限”,他相信要有效地推广理学,就需要在课程中增加科举的内容。吕祖谦使用这种灵活的手段,因势利导,传播其学术思想。
吕祖谦较为重视学生的课余生活,将之视为儒学道德仪礼日用化的载体。他严格要求学生的行为举止、道德素养与待人接物。其《乾道六年规约》对学生提出了七条禁止入学要求,如不孝、犯律、游荡不检点等,并要求诸生不可传习私录讲说的文本,专注经史古籍。乾道九年(1173),他又推行《乾道九年直日须知》,申论学生若逢同窗丁忧应当如何,包括出资助葬及凭吊礼仪等。淳熙八年(1181),他又编订《宗法条目》,要求学生在课中学习礼法。这些措施大都与举业无关,而是理学家正己修身的道德实践。吕祖谦创建的丽泽书院虽“因学校科举而成之”,但更以培育极高修养的理学之士为培养目标。这些面向吕氏家族子弟及其门生的道德规范,亦影响以婺州为中心的地方士人群体。通过这一群体,吕氏“一道德”“肃风俗”的教化理想得以在婺州社会生根发芽。正是吕祖谦的教育实践,使道学大张于婺州,金华从此名士班班,逐渐成为知名的文献之邦。
在南宋婺州从事授徒讲学的士人中,以吕祖谦、唐仲友、陈亮的影响力最为显耀。他们与兰溪人徐畸(1127-1210)并称,“于时婺中之以师道兴起后进者,曰东莱,曰同甫,曰说斋,曰先生(徐畸)”。婺学诸子及其传人的授徒讲学活动,成功促成婺州社会的好学之风,对加快婺州社会士人化进程起到关键作用,为婺州能“名儒蔚兴,踵武相接,天下称为小邹鲁”奠定扎实基础。通过考察婺学诸子的谋生方式、在地方教化中的作为,讨论他们的思想如何在地方社会中沉淀并发挥持续影响,如何推动金华地方社会的士人化进程,构成讨论婺学与地方社会互动研究的一个重要维度。
【作者:赵瑶丹 夏悦。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省高质量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省方志文化研究与传承协同中心、浙学传承与地方治理现代化协同创新中心、婺学(金华学派)研究基地】
来源:潮新闻
编辑:武艳